Elihu Rose, “The Anatomy of Mutiny”, in Motivating Soldiers : Morale or Mutiny, edited by Peter Karsten, p169-182.
1.「Mutiny」在英語的語義中是個帶有情緒的字眼,在它之後總是有個驚嘆號跟隨著。這字常令人喚起一些強烈甚至暴力的景象:例如軍艦士兵從他們軍官手中控制了整艘船,或者當無助的士兵面對到己方負責維持戰場軍紀的行刑隊時。儘管具有這類特質的事情其實跟戰爭本身一樣古老,但「Mutiny」這個字卻得等到十六世紀才出現在法國,用來描述軍隊中的集體反抗,即意味著一支部隊對合法軍事權力的進行抵抗。而這樣的定義一直被沿用於今天。因此面對歷史上的兵變行為,史家的解釋往往環繞在這幾點上:反抗的動機是主動的還是被動?是否是一個帶有武裝的行動?發生了實際的暴力行為嗎?
2.但如果要檢證二十世紀的兵變事件,會遇到一個困難,就是「兵變」這個字眼其實是很少被使用。正如史學家理察‧華特(Richard Watt)的觀察:「兵變就像一個可怕、致命的疾病。當我們父母很有可能會因它而亡故時,我們總會盡可能地避免提起它。」
3.如果要了解人們為何會如此諱言兵變,可以先回想下政治學上的一個基本見解:一個政府地位能成立的必要條件,是在於政府必須對制度化合法暴力進行壟斷。所以當發生一個挑戰政府軍隊管理的行動時,這其實也暗示這行動在挑戰國家本身的存在。因而作為一種對軍隊自我管理的威脅,兵變往往會被當作一種危險來處理。
4.舉例來說,英國首相James Ramsay MacDonald (1866-1937)曾在1929年一場演說中曾貼切地提及了當時大多數英國人的心聲:「海軍就是我們(英國)」。然而,不到一年的時間,英國政府就必須向他們的選民對一場發生在蘇格蘭依凡高登(Invergordon)的兵變作合理化的說明。這場兵變是來自於幾艘停靠該地大西洋艦隊中家喻戶曉的戰艦,他們都是英國海軍的驕傲。解決的方式其實很簡單。只要英國政府不要把這場兵變視為一場「兵變」,他們就可以很輕易地用任何一個他們希望的形象來稱呼此事件。在這件事件中,官方聲明僅僅宣稱:「部分下層的水兵有些動盪(Unrest)的情況。」「動盪」這字眼顯然已足夠模稜兩可而不至於引起大眾過分的恐慌。當時也有其他的辭彙被用來形容此事,像是「事變(incident)」、「事件(affair)」、「集體抗議(collective protest)」、「犯上(insubordination)」、「罷工(strike)」以及「不滿(disaffection)」,甚至還有一份備受重視的報紙援引了軍方的「不滿」來裝飾他們的頭條。而「兵變(mutiny)」這詞卻僅僅被提到一次而已,還是在一份右翼的報紙上,以一種帶著歉意地口氣作出這樣的聲明:「用不是當今流行的方式坦白說,(這些士兵)可以承認這是一場兵變。」
5.這次因1931年依凡高登事件產生的用字遣詞現象,也在美國航空母艦星座號的事件中幾乎逐字地復活了。1973年一群美國水兵(不是英國)也發生了「罷工」及「不滿」的情形。而對於此事用字上的困惑則顯示在以下兩篇文章裡:一篇是《紐約時代雜誌》(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所下的文章標題:〈一種兵變:星座號事件〉(“A Sort of Mutiny:the Constellation Incident”);另一篇論文發表在海軍學院學報(the Naval Institute Proceedings)的作者則是問題擺在篇名上:〈引爆星座號:這是一場兵變嗎?〉(“The Constellation Flare Up, Was it Mutiny?”)因此,星座號的艦長在被召開國會聽證會之前,便對於這樣的問題感受到壓力。最後,當這位艦長被毫不含糊其詞地問到:「就你看來這是場兵變嗎?」時,他的回答僅僅只有「是的」。
6.由於軍人的本職是遵守紀律,而兵變正是紀律的對立面,所以當政府厭惡使用「兵變」這個詞時,軍方也將會這麼作。對軍方來說,兵變是完全不可思議的。這不僅僅是因為這對軍紀是種破壞,更是因為它跟軍隊本質是相悖的。當德國陸軍參謀總長貝克上將(Ludwig Beck, 1880-1944)提到德國士兵沒有兵變這詞時,明顯不是一種個人的空想,而是再對實際的情況作一種隱喻。事實上也不只有德國士兵才被限制使用兵變這辭。1917年的法國軍隊,便常常用「集體失律」(collective indiscipline)來形容那些兵變的行為,就像我們(美國)在越戰期間會用「厭戰」(combat)來形容當時的兵變一樣。然而這些詞彙皆無法與軍法體系產生任何聯繫,我們很難在法國軍事規定中找到有關「集體失律」的說明,也無法在美國《軍事通用法典》(Uniform Code of Military Justice)中得到有關「厭戰」的解釋。然而這兩個辭都相當精準地描述了當時所發生的事情。事實上當時法國部隊的確發生了集體失律的情況,而美軍部隊在越南也確實有拒絕作戰的情事。即便這些婉轉說法對於美法軍方來說其實是滿嚴厲的,但在他們看來這些字眼比起「兵變」還是要來的令人愉悅的多。
7.軍隊制度性的虛榮也是讓兵變這詞變得那麼難以面對的另一個主因。由於兵變與那些責任感、忠心、榮譽、愛國等基本氣質相悖,所以當一個部隊捲入兵變時將使他們自己、他們的長官、以致於他們所屬的軍種感到蒙羞。
9.同樣對於用詞的講究也發生在那些發動兵變者身上,他們跟軍方高層一樣對兵變這詞感受到同樣可怕的涵義。由於確實了解到兵變作為一個軍事犯罪的嚴重性,這些反叛的士兵或水兵寧願用一種工廠使用的辭彙來替代他們在軍中的用語。在二十世紀大多數的兵變中,那些事件參與者往往稱他們自己為「罷工者」,而視他們行動為「罷工」。這樣的措辭不但正當化了他們的行為,並且製造了一種軍事罷工是有別於兵變的錯覺。
10.雖然上述這些因素會導致人們在兵變的措辭上有所忌諱,但是還有許多例子是沒有限制或特別考慮使用「兵變」這詞。舉例來說,當有外國介入的問題時,就很可能將任何的軍事騷動都描繪成兵變,因為在兩國是敵對狀態時,這樣做會有不少好處的。所以這也顯示出另一種在使用「兵變」上的限制。而且當經過一段相當的時間之後,用「兵變」來說明變得是件可容許,甚至是一種令人滿意的措辭方式。像是有些人在他們還穿著軍服會說他們自己是罷工者,但在他們寫回憶錄的時候就承認他們是發起兵變的人;對戰地指揮官來說這可能是場意外,但等二十五年後他成為一個軍事史家時他所書寫的卻是兵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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